本帖最後由 lbboy 於 2014-12-13 12:51 編輯
黑格爾欣賞中國哲學嗎?
嚴春友
lbboy: 不用自我貢高,也不用自我貶抑, 見賢思齊,反躬自省
不久前,我的同事董春雨教授來電話說,他的一位朋友從網上看到了一種說法:“黑格爾讀完《道德經》後曾感慨:世界的哲學故鄉在中國!”問我是否有此事?因為在他看來我“是黑格爾專家”。我說,黑格爾專家談不上,但黑格爾的書大部分是讀過的,根據我所瞭解的黑格爾的觀點,他不可能有這樣的說法,因為從總體上來說,黑格爾對中國持一種否定的態度。
我上網查了一下,這句話出現在幾篇網文中,沒有任何出處,完全是道聽塗說之論。
事實上,黑格爾對於中國的哲學和文化的瞭解非常有限,而這些有限的瞭解還充滿着誤解。因此,他的說法,無論是肯定還是否定,大多不足為憑。
這裡,我把有據可查的黑格爾對於中國文化的主要觀點列舉如下,以正視聽,免得以訛傳訛。
黑格爾提到中國文化的著作,僅有兩種,就是《哲學史講演錄》第一卷和《歷史哲學》,在其他著作中沒有一個地方提到中國。
1. 黑格爾對於中國哲學的看法
在《哲學史講演錄》第一卷“東方哲學”部分,一開始他這樣說:“首先要講的是東方哲學……我們所以要提到它,只是為了表明何以我們不多講它”(見該書第115頁,賀麟、王太慶譯,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因為在他看來,哲學史是從東方開始的,這是哲學發展的低級階段,嚴格來講,還不是真正的哲學,而只是一種“宗教哲學”(同上書,115頁)。
黑格爾在談到《易經》時說:“他們也達到了對於純粹思想的意識,但並不深入,只停留在最淺薄的思想裡面。”(120頁)“他們是從思想開始,然後流入空虛,而哲學也同樣淪於空虛。”(122頁)
因此,絶不像網上有人說的:“在他的自傳中他承認,他所創造的正反合辨證邏輯定律正是得自《易經》的啟發。”他對《易經》如此看不起,怎麼可能從中得到啟發?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它的辯證邏輯與《易經》有什麼關係。(這裡需要澄清的還有:黑格爾從來就沒有寫什麼《自傳》。)
對於《道德經》,黑格爾在介紹了一些內容,尤其是“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那一段之後,他說:“但是我們從這個教訓裡得到了什麼呢?”(127頁)意思是,這些說法是沒有意義的。
在另一個地方,介紹了老子說的一些帶有辨證思想的說法之後,黑格爾評價說:“這也是說得很笨拙的。”(129頁)
他對中國哲學的總體評價是這樣的:“這裡,在中國,在中國的宗教和哲學裡,我們遇見一種十分特別的完全散文式的理智……中國人的想像力的表現是異樣的:國家宗教就是他們的想像的表現。但那與宗教相關聯而發揮出來的哲學便是抽象的,因為他們的宗教的內容本身就是枯燥的。那內容沒有能力給思想創造一個範疇規定的王國。”(132頁)就是說,中國哲學完全沒有成為體系,僅僅是一些零散的觀點,而且停留在表面,沒有達到高級的精神形態——具體的思維(在黑格爾那裡,抽象思維是低級的思維)。
2. 黑格爾對於中國的看法
黑格爾對於中國的看法,主要在他的《歷史哲學》(王造時譯,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版)中。這裡摘幾段代表性的觀點:
“歷史開始於中國和蒙古人”(見《歷史哲學》119頁)。按照黑格爾的看法,最初的階段是最原始、最簡單、最野蠻的,越是高級的階段則越文明,整個世界歷史的行程,從東方開始,最後到日耳曼世界結束,因為日耳曼世界是最文明、最高級的階段。他衡量文明程度的標準是個體的自由程度:在東方只知道一個人的自由——即皇帝的自由,在古希臘和羅馬知道部分人的自由——貴族和部分公民的自由,而在日耳曼世界,則是一切人的自由。
按照他的劃分,東方是歷史的童年,希臘是歷史的青年時代,羅馬是壯年時代,日耳曼則是老年時代。從生理角度講,老年是衰落的時代,但人類的歷史不然,老年意味着成熟。
中國的制度是數千年不變的,因為在這裡缺少對立的原則,所以就沒有變化,“因為它客觀的存在和主觀運動之間仍然缺少一種對峙,所以無從發生任何變化,一種終古如此的固定的東西代替了一種真正的歷史的東西。中國和印度可以說還在世界歷史的局外,”(123頁),沒有真正進入歷史的過程。
中國的歷史學在世界上最發達,史官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任何國家對於歷史的記載都沒有中國詳細,但是,這樣記載的歷史是沒有多少意義的,“只會阻礙我們歷史的進步。”(125頁)因為這樣的歷史是一些現象和無聊的細節,沒有內在的精神。
“在中國,那個‘普遍的意志’直接命令個人應該做些什麼。個人敬謹服從,相應地放棄了他的反省和獨立。”(127頁)不僅在家庭之內他們沒有獨立的人格,即使“在國家之內,他們一樣缺少獨立的人格”(127頁)。
“中國人既然一律平等又沒有任何自由,所以政府的形式必然是專制主義。”(130-131頁)他說的平等,是指在皇帝面前人人平等,都沒有任何權利,這種平等實際上等於零。
他談到中國的家庭關係,說“這幾乎等於一種奴隷制度。”(133頁)
“正是由於他們自暴自棄,便造成了中國人極大的不道德。他們以撒謊著名,他們隨時隨地都能撒謊。朋友欺詐朋友,假如欺詐不能達到目的,或者為對方所發覺時,雙方都不以為可怪,都不覺得可恥。”(136頁)
“以上所述,便是中國人民族性的各方面。它的顯著的特色就是,凡是屬於‘精神’的一切——在實際上和理論上,絶對沒有束縛的倫常、道德、情緒、內在的‘宗教’、‘科學’、和真正的藝術、——一概離他們很遠。”(143頁)就是說,在中國,沒有真正的倫理道德、宗教、科學、藝術,因為在中國沒有自由的精神。
3.我的看法
由上述可見,黑格爾對於中國文化根本沒有任何好感,完全是否定的。根本的原因在於,在他看來,在中國文化中所表現出來的,還只是一種很低級的精神形態,甚至於還沒有形成真正的精神。用他的術語來說,還只是一種抽象的精神。他所謂的抽象,不是高級的精神活動,而是低級的、簡單的精神活動,因為在這種精神狀態中,對立面還沒有被納入到自身中去,各自相互對立着,因而也就不能夠形成辨證的運動過程。只有高級階段的精神才能夠達到這種容納對方於自身之內的運動,這時的精神就是“具體的”,不是抽象的了。只有這種具體的精神才有自由。
從黑格爾的論述也可以看出,他對於中國的瞭解是很片面的,也是不完整的,他只是根據一些人的描述和不完整的閲讀,就斷定中國如何如何,因而不能夠得出正確的結論。從他引用的文獻來看,他並沒有完整地和認真地讀過《道德經》和《易經》,而僅僅是從別人那裡引用了一些句子而已,因此存在着很多的誤解,比如他把“道”理解為“理性”,這與“道”的含義相去甚遠。因此,根本談不上“研習了中國的《易經》”(網上的說法)。一個本來就以輕蔑的態度對待中國的人,不可能去“研習”它。他對於《易經》的評價還不如《道德經》,認為它只是一種巫術、迷信。
既然如此,他的結論就沒有那麼重要了,用不着拿來作為評判的標準。
仔細揣摩那種說法的心理,實質上表現了一種不自信的態度。由於不自信,就想找個最有影響的人物,而且是西方的人物,來說中國的東西如何好,以便抬高它。豈不知,這樣的做法適得其反,尤其是毫無根據地把一種肯定中國的觀點強加到一個並不欣賞中國的人的頭上,就更顯得拙劣。這似乎正應了黑格爾的那句話:中國人善於撒謊。說黑格爾欣賞中國哲學,這不正是一句謊言嗎?
中國的東西為什麼非要一個外國人來說好呢?外國人說好就一定好嗎?名人說的就一定對嗎?無論是什麼東西,也無論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說它好,把它好的理由擺出來就行了,用不着去拉個名人來狐假虎威。
還有一種可笑的做法,就是外國有什麼好的東西,總是把它與中國聯繫起來,要麼源自中國,要麼中國的比他們的好。比如“黑格爾的哲學觀點與中國的《易經》、《道德經》有很大的聯繫”,萊布尼茨的二進制受《易經》的啟發等等說法,就很荒唐。不同時期、不同文化中,確實有一些相似的思想和說法,但這並不意味着它們具有相同的性質。實際上,這種相同只是表面上的,內在的精神氣質、它們要解決的問題、具體含義卻是大相逕庭的。黑格爾哲學觀點來自西方哲學本身,是數千年西方哲學發展的產物,與中國哲學毫無關係,它要解決的問題是西方哲學、西方人遇到的問題,與中國哲學和中國人遇到的問題是不同的。他的辯證法與《易經》中萬物皆變的觀點也完全不是一個意義上的。萊布尼茨的二進制也是如此,只是在形式上看起來與陰陽模式有點類似,但實質卻根本不同。萊布尼茨的思想是西方數學發展的結果。
總之,說話要有證據。我們找不到任何證據能夠證明黑格爾的哲學受了中國哲學的影響,也找不到任何證據能夠證明黑格爾讚賞中國文化。反之,我們找到的卻是大量的相反的證據。對於這些相反的證據——黑格爾對於中國哲學和文化的否定,也不必太在意。即使假定黑格爾肯定中國哲學,中國哲學又能怎麼樣?同樣地,黑格爾否定了中國哲學,中國哲學還能怎麼樣?答案是: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不會因之而高,也不會因之而低。
2011-6-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