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我們生在世界上的意義是甚麼?
又是誰,把這個疑問灌到我的心靈裡,從一個很小的小小孩開始,一直到現在。
從現實層面來看,我是一個艱苦奮鬥的油漆包工家庭家中,七個小孩中的其中一個,排行老五。而且是特別沉默寡言、安靜的一個,以至於我母親一直擔心是因為我出生時胎位不正,難產的過程傷了腦子,據說我落地時已經沒有了呼吸,是醫生用他的大手拼命拍打屁股才哭叫了出來。能夠活下來已經很僥倖,誰知道有沒有缺氧商到智商? 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中,不哭、不鬧、不吵、不爭、不說話的孩子,幾乎等同隱身。誰知道她在想甚麼呢?
世界看我,是封閉安靜的。我看世界,是灰色、冷漠、淒涼的。
回頭想很不可思議,因為童年時我們全家居住的地點是高雄,南台灣的風光明媚跟熱帶氣候的爽快,通通不存在印象裡。對,還是有些難得記憶,像是一群小孩在大姊領軍下從三民路走去大同百貨,沿路的大路綠樹跟陽光都被記下了。但是,那時候的我眼中的街道跟世界,是灰暗的。就像是電影中,大戰或災難過後,居民全數逃走無人的街頭,陰暗的天空、風吹動路上的紙屑垃圾、沿路近是被棄置的車輛,陰鬱的氛圍充斥每個角落。
誰也不會想到,一群孩子中的沉默的那個,是這麼不快樂。父親忙著在外面賺錢、國小畢業的母親每天從睜開眼到晚上閉眼睡覺,每分每刻每秒都在忙著應付七個小孩的衣食起居,能讓我們三餐溫飽衣著乾淨已經是絕大成就,哪有時間去談心靈教養或情緒照顧。我們七個小孩子就像是牧場裡放牧的小野獸,成群移動,我在其中,隨波逐流而已。
所以,我也無法解釋,腦袋裡的那堆念頭跟想法,是從哪邊來的? 是誰灌給我的?
例如,我覺得,每個人都是不快樂的,每個人都把痛苦藏在心中,表面的笑容是一種應付,也是一種演技。每個人都痛苦。
也曾著迷於家中的垂燈綴飾,就是哪種以透明塑膠製成、仿造水晶墜飾、一顆一顆組成垂簾,那些切面跟閃閃發亮折射的彩虹光線,令人百看不厭。我覺得每個人的內在都像這個墜飾,更像鑽石,美麗純淨無比晶亮,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忘記了自己的本質,每個人都可以變成鑽石。
我的安靜,與其說是本性,更不如說是一種等待的狀況。我始終覺得自己出生是有一個目的,而且我必須終生追尋,但問題是我不知道那個目的是甚麼? 所以也不知道該追逐甚麼? 周遭似乎沒有人跟我有一樣的想法或疑問,這好像也不是小孩子會問大人的問題(可能也是我不知道怎麼問),但我好像一直是一個人走在安靜灰色的水泥街道上,等著那個追尋出現。
這樣的孩子,後來一頭埋入文字的世界,好像不是太奇怪的事。有一陣子寄居在乾媽家中,發現她們有一書櫥的兒童書籍,我幾乎就在那幾天看光那一堆書。書裡的世界比起現實還要貼近內心,小說故事裡的人性都很熟悉都很了解,好像這世間百態我早就知道了。我熱愛書本的厚重感、紙張的氣味,更愛硬殼書蓋上打開時的手感,更有文字上癮症,不管甚麼紙張只要上面印了文字就拿來讀,手邊沒有書就不安心,國小五六年級就把姊姊的國中課本讀完,甚至還翻到高中課本去了。以前媽媽擔心我是自閉症,後來擔心我變書呆子,還是功課不怎麼好的書呆子(從小到大從沒拿到過前三名甚至前十名)。我活在一個大家庭中,卻活得像異類。爸媽都是閩南人,卻不會說台語,連聽也不會,跟阿媽溝通還需要第三者翻譯。我的國語更妙,聽說帶著一點微妙的外國腔調,很少被認為土生土長的台灣人,長大後分別被計程車司機、衛生所志工、雜貨店老闆"鑑定"為"中國來的"、外籍新娘或越南人,每次都讓我啼笑皆非。
異鄉、異類、安靜自閉活在自己世界的書呆子,孤獨沒有歸屬感,追尋著自己也不知道的人生目的,雖不至於悲慘,但也稱不上快樂的成長歷程吧? |